杀死琴·格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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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“想来我小木屋里搞一发吗?”

我给R发信息,后面附加了一个小恶魔的表情。我们最近开始认真交往,他欣然同意。

简单直接,这是我惯用的勾搭方式。余下的半天里,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。 晚上,我关掉灯,重新拿起手机,深吸一口气,有些紧张。

还是决定执行这场蓄意已久的谋杀。

(二)

这场谋杀与《X战警:最后一战》中的琴·格雷(Jean Grey)之死,竟有些暗合。

琴是一个五星级变种人,出生时便拥有极强的心灵感应和念力。平日里温柔善良,却因变种发生于潜意识,产生了极具毁灭性的“凤凰之力”,连万磁王都不能靠近,而琴自己也控制不了它。

X教授把年幼的琴收入变种人学校,并为她建了一系列精神屏障,把她的意识和超能力隔绝开,但也就此造成了双重人格。显意识的琴能够支配她的力量,但潜意识里被禁锢的那个琴,则是纯粹的本能动物,充满欲望、狂喜和暴怒

琴在一次大战中英勇牺牲,但她的凤凰之力却复活了,并失控杀死了前去寻找她的爱人斯考特。X教授以“为你好”的态度,希望再次为她建造屏障,金刚狼则有所质疑,提醒教授——when you cage the beast, the beast gets angry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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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金刚狼随后也发现了琴不对劲,然而此时的她已经被凤凰占据了大部分神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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琴从X教授的学校冲出去,来到万磁王家。与温和的X教授相反,强硬的万磁王希望收编琴用来反抗人类对变种人的迫害。被暗黑力量支配的琴受到到万磁王挑拨刺激,变得狂暴不堪,把X教授震成了碎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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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后万磁王继续给她洗脑,让她加入反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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琴加入了万磁王,开始抵抗人类。但凤凰之力太过强大,万磁王这才意识到,这股暗黑力量一旦释放,就会摧毁一切,不管是人类还是变种人。浩劫即将发生,只有钢筋铁骨、拥有快速自愈能力的金刚狼可以勉强走近她。金刚狼触动了琴残余的一丝清醒人格,阻止了这场灾难,同时,也不得不亲手杀死所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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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)

在 琴的故事里,我看到许多隐喻。

适逢读了一本关于“野女”原型的书,《与狼共奔的女人》Women who Run with the Wolves: Myths and Stories of the Wild Woman Archetype by (Clarissa Pinkola Estés)。神话和科幻交相呼应,讲述着这个时代的女性境遇。

和琴一样,每个女性身体里都住着一个野女,有着强大的凤凰之力。这股力量不总是毁灭性的,也代表着充沛到满溢的情感、自由流淌的情欲、千姿百态的躯体、对美的直觉感知、充满灵性气息的创造。

然而出生不久,家庭和社会就设计了种种约束(X教授的精神屏障),把野女锁在乖巧的仪态和驯顺的思想里,美其名曰“为你好”。

女孩慢慢长大,遵守着许多的”应该“,学习工作,相夫教子,平淡的生活看上去很美,却有太多的委曲求全,心灵干涸饥荒,却连自己都没意识到。直到有一天,乖乖女为了集体悲壮牺牲,野女则在无人问津的山谷里复活。

而在所有的力量里,最容易苏醒的,就是她亟待爆发的力比多。

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中规中矩的女性想要突破束缚,都是从下载交友软件开始的。打破身体的禁忌,释放被压抑的性能量,是唾手可得的一道出口,在阶层流动固化的时代,有时甚至是唯一的出口。而性爱中的扭动、喘息和癫狂,也像极了古老神秘的毒巫复活仪式。

保守的家长和教育者(X教授)总是倾向于顾全大局,牺牲个体感受。他们希望重新建立起女性的精神屏障,甚至是物理牢笼,来禁锢住野女的潜能,不要让她自毁,也不要让她去伤害他人和社会。他们剥夺了野女的自由,却合理化为”两害相权取其轻“。

X教授所代表的保守派对待族群冲突也是如此——采取圣人态度,希望感动世界,哪怕别人已经欺压到自己头上,并想要治疗和毁灭他们,还是不忘吃斋念佛。(X战警里充满了同性恋和其他少数群体的政治隐喻,这一点我不必赘言了。)

进步自由派(金刚狼)被野女的果敢所吸引,也看到这股能量可以推动一些陈规烂矩的更迭。他们提醒保守派,情欲所代表的生命力宜疏不宜堵,并且意识到,在家长式的”两害相权“里,没有野女的选择余地,没有尊重她的能动性,很可能引发反挫。

然而,既然是野女,就也能轻易看穿自由派本身的条条框框。金刚狼和X教授的温和阵营在琴眼里,与想要治疗变种人的人类并无二致,甚至更加虚伪。她体内汹涌的巨浪不会满足于一个更宽敞明亮的笼子,加上长期积攒的愤怒和仇恨,野女坚信,只有摧毁一切,让世界都受苦,才能勉强比得上自己遭受过的那些不公。

野女首先要毁灭的就是父权的象征,养父和校长(X教授)。她咆哮着,不分青红皂白,不念养育之恩,只想把一切未来可能的枷锁都连根斩断。她以不成比例的方式声张着她的边界,把想要帮助她的人一把推开,靠近者,死。

与保守派和自由派相抗衡的另一类人,就是更加激进反叛的解放派(万磁王)。他们不愿和平改良,只相信流血革命,试图彻底颠覆统治。他们希望野女冲锋陷阵,搅扰现有的社会秩序,并承诺给她以施展天性的绝对自由——唯一的代价就是无辜者的鲜血。

然而,野女既然是绝对自由的化身,就不能、也不会被哪怕是最激进的派别收编。她注定要单打独斗,才不至于被任何规则所限。她嘶吼着释放出她的愤怒,一泻千里。她丝毫不介意滥伤无辜。这股暗黑力量已经大到没有人能控制了——包括她自己。

然而,这股力量之所有没有毁灭一切,是因为反叛的野女只是众多原型中的一个,而在琴,也是在每一个人的体内,还存在其他原型,有化解凤凰之力的潜力,例如赤子、孤儿、照顾者、诗人、国王和魔法师,哪怕野女当道时,他们可能只剩下微乎其微的影子。

这些原型代表着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:赤子乐观向上,能够在污秽中发现纯真之美;孤儿渴望联结,期待被拥抱、安抚;照顾者充满慈悲,乐于奉献;诗人渴望爱与被爱;国王想要建立秩序;而魔法师则不断催化着事物的演变,包括其自身。

所以当金刚狼最后告诉琴,”我愿意为你而死“的时候,并不是这句俗套的浪漫爱情宣言感化了她,而是当野女的暴躁被温柔而坚定地介入时,她疯狂席卷万物的节奏被打乱了,从而其他原型有机会浮出水面、成为主要人格,重新做出决策。

其实,杀死琴的不完全是金刚狼,而是她自己清醒时的决定。明白自己的黑暗面于人于己会造成太多伤害,她曾主动请金刚狼杀死自己,只是后者当时小瞧了凤凰之力,还抱有一丝邪不压正的幻想,直到最后不得不亲手痛杀所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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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以说,琴的被杀,也是她的自杀。

这份结果和X教授希望的一样,让黑暗的凤凰之力得到了永久控制,而且是以死亡为惨痛条件的。然而,如果一切可以重来,我想琴依然会选择先反叛,再甘愿被金刚狼杀死,而不是从未体验过野兽的释放,就乖乖服从于教授为她的思想所判处的无期徒刑。

而如今的我,也走到了不愿再被野女主导的岔路口。

(四)

在《与狼共奔的女人》中,作者提到,狼在人们心目中总是凶猛无情的野兽,它们会残酷猎杀小动物,而且根本不会吃掉或囤积,似乎只是在无端宣泄暴力。然而,狼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过度杀戮,一是犬瘟,二是饥荒,后者影响尤甚。熬过了严寒饥饿的冬天,一开春,狼会大开杀戒,直到彻底发泄,直到尸横遍野,才会恢复吃多少捕多少的节奏。

而一个女人面临的灵魂饥荒,不只在冬季才会出现,而是很可能已经蔓延了几十年。一颗长期饥饿的心,必然会渴求一切让她感到强烈生命气息的东西。在解禁的初期,她像饿狼一样贪得无厌。她会吞下一切东西,不论是食物、酒精、烟草、艺术、学习、旅行、健身、性、亲密关系,甚至连对灵性的追求,也有种狼吞虎咽感。

仿佛只有过饱,才能填满她们自己干瘪的肚子,才能弥补多年来的失落——失落的自我表达,失落的心灵丰盛。

从大饥荒中初获自由的女人,迫切希望生命发生转变。而情欲与愤怒,往往是最容易迅速觉醒的。它们帮助女人找回了愉悦,重拾了力量。可惜,她的其他感官并没有同步生长——如何善用情感、理性、身体、精神、金钱,什么是边界,她并不知悉,也没有她信任的老者指点。

她需要的本只是保证温饱、催化蜕变的火苗,但在点燃的一瞬间,就变成了摧毁一切、无法自灭的野火。

被灼烧到焦黑的草原,迎来了另一种饥荒。

所幸,狼或女人的饥饿和过度补偿,就像钟摆剧烈摆荡,狂乱,却终将回归平衡。

2015年,我结束了三年又三年的两段一对一异地恋,正式进入了“饥荒后过度猎杀”的浪女期。其间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人,极大地拓展了视野,在处理多伴侣关系中学会了坦诚和沟通,让我至今都获益良多。

但在此过程中,无疑也滥伤过一些无辜。尤其是一些痴情的人儿遇到了我的桀骜不驯,就像是那些被狼咬完脖子就丢在一边的小动物,只能独自舔伤。而我也自伤八百:与越多的人建立享乐式的亲密,我就越害怕孤独。

过去一年来,一个念头开始萌芽——

过度猎杀并不能弥补我最初的失落;要想获得深层的爱与喜悦,我必须杀死那个太善于诱惑的野女。

(五)

所以,我为什么不想经由性来建立联结了?

首先,对我而言,性是一扇“随意门”,一条快速通道;越过寒暄,直达私密。随意门本身并无好坏,尤其是在大部分人都还是恐性忌性的社会,它带我到达了许多绝美的无人之境。然而,当这条通道走得太熟练,成为自动驾驶时,就有变成另一种规范和套路的危险,于我于人,都不再有益。我愈发明白,肌肤之亲,言语之狎,不总是带来纵深的亲密。

我也不想轻易通过谈论性故事来分享脆弱了,因为当一个人鼓起勇气给我讲他很少跟人提起的性经历的时候,我和ta的关系有了某些暗藏的不对等。一是脆弱程度的不对等——作为一个婊酱,我对性没有什么羞耻感,讲自己的性故事并没有太多顾忌;但对方在分享自己的经历时,可能需要鼓起比我大一百倍的勇气,更加小心翼翼,同时产生更多刺激。

这种不对等可能会给对方造成错误期待,会过快交付我以信任,以及不自主的投射和移情。而当期待落空,就会给人以“始乱终弃”的印象。而我也的确不可能对每个人都承诺太多,所以形成了一个重复模式——最初的火花四射,很快会变成烂尾

另一方面则是情感劳动的不对等。难得遇到一个听任何“变态”故事都不会大惊失色的人,对方的倾诉欲很容易泛滥,因此在互动中,我也会更多处在我擅长的倾听和共情模式里。倾听和共情难道不是很宝贵的吗?没错,但如果它们刚好喂养了你潜意识里的一些信念,而这些信念如今不再滋养你,那就要加倍觉察了。

二十几年来,我一个未检视的信念是,“有用才会被爱”(在《给木偶以生命》那篇里有详细提及)。因此,我的共情能力在建立联结的同时,也会暗自吸引越来越多需要我的情感劳动的人,甚至共同创造出身边人的情感危机,从而制造出“我被需要”、“我对人很有价值”的幻相。

当然,并不是说我从此就要决心变得冷漠,而是当这些潜意识的信念被对望之后,就可以断开它们之间纠缠的藤蔓,不再曲线索爱了。换言之,过去是,我有用是我被爱的前提,而如今是,我活在爱的大前提下,毫不质疑自己是值得爱与被爱的,在此基础上,我可以选择用倾听和共情让人也感受到这份爱,但如果不行使这套技能,“一无是处”,也丝毫不会减损爱的底色。

这就是为什么,当我又开始使用野女的勾引术时,我突然感觉到旧有的饥荒感潜伏回来,而此时的我,已经决意从她手里夺回力量了。

(六)

我给R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。

我告诉他,虽然我发那条勾搭信息时的确有真心吸引的成分,但另一方面则有操纵之嫌(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的),那就是,通过双方轻易点燃的性,来放大他的性需求,从而让他迷恋于我,也就是让自己变得“被需要”,“有价值”,以此来获得我真正想要的东西——来自他的爱。我的确擅长诱惑,又享受性爱,但这些“长处”其实很容易反过来成为我的短板,让我难以用其他方式被看见,更难直接满足需求。

我接着说,我讲这些是希望我和他意识到有这样一个潜在的坑,也希望我们一起来提醒自己不要陷入老旧的模式——毕竟他曾经沉迷于AV和SM,如今也想追求更有爱的性关系。

所以,我说,希望我们今后多了解对方除了性以外的其他面向,在我们做爱时,也最好诚实问自己,这是在满足对肌肤之亲和玩乐的需求,还是在通过性来变相满足其他需要。

发完这条,胃有些绞痛,像是自己插了自己的野女一刀。

他的回复很诚恳。他很愿意与我一起跳出过去的模式。我们答应对方,每次约会,不是必须要做爱,可以多些增进了解的其他活动。既然如此,在商量见面时间的时候,也就不要用性来撩,避免不必要的脑补和规划,顺其自然就好。

而遇刺的野女,并不是完全死去了。她的狂野能量被内收,转化成了对自身的滋养,对创作的热情,对人类情感和意识的钻研,以及对美的敬畏。

我开始跟许多不再合拍的伴侣告别,向新的邀约说不。而当我不再娴熟地用性作为话题入口,我跟许多过去本能会去扑倒的人,也建立起了简单而深刻的友谊。

(七)

并不是说,我和R一夜间成了和尚尼姑。

新鲜感加持着多年的旧习,两人还是常常一点就燃。但我们会放慢节奏,任欲望高涨一阵子,在最兴奋的时候,把手掌放在对方胸前,一起进入深呼吸,平息这股能量。

在收回的那一瞬间,会有好多细微的情绪和身体感涌现出来,有时甚至会带出哭泣和颤抖。如果像过去一样持续兴奋,这些信号就很容易被忽视。

这种安静的空白,一开始是尴尬的,焦躁的,总让人有种“快做些什么”的冲动。但我们也并不急着真的做些什么,只是呼吸,观察这些念头和情绪的起落。

随后,一个眼神,又会重新勾起欲望。再度停驻,平静下来,循环往复。这是我从未试过的做爱方式。

激情上扬、到达顶点之后悻悻坠落的抛物线,变成了周而复始的圆。

感觉自己像是本杰明巴顿,我年纪渐长,却开始重新牙牙学语。有种菜鸟的不安,却也知道,这份脆弱,是真实而可爱的。

感觉自己更赤裸了呢”,我给R发信息,“但这句真不是勾引啊。”

-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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